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求他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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求他

你看似安穩地過了十來日。再次感受到他那股迫勁,是昨日一件小事。

昨日清早,你如常至三山書社校稿,忙了半天,到了日午,僚友們各自尋了搭子去食午飯,也有邀你同去的,你推說自家沒胃口,就不去掃興了。

你是真沒胃口,大約心底存事的人,都會帶累胃口。休說是胃口,這段時日,你連自家的饑飽寒溫都不大上心了,既是不餓,那便接著校稿,邊校稿邊走神,翻書時一不小心被那硬紙片劃破了食指。你蹙眉甩手,那傷口不深,血卻依然流得痛快,為著快些把血止住,你將食指含進了嘴裏。正在此時,你猛然覺察有人在看你。那人就在三山書社不遠處的河房內,隱於暗處,倚檻窺簾,雖不至於明目張膽,卻也是有意不瞞著你的。你看不見,但你知道他是誰。你把傷了的手指從嘴裏放出來,兩只手不安地背到了身後。你從窗前躲開,可不論你如何躲,那視線總有辦法跟定你。

這時又有送外食的小二尋上門來,說是對面河房一位貴人讓給你送一屜籠蟹粉湯包。你說這湯包貴重,且自家也無甚胃口,還是別浪費貴人心意了。小二不與你多言,只一個勁地催促你趕緊將湯包收下,他好回去交差。你不得已接下,見那屜籠之上赫然夾著一張小箋,箋紙是罕見的青蓮底色,那筆跡與你們在出逃路上收到的信一致,均是出自他手。

九月初八日至今已過去一月有餘,卿若思定,可到釣魚巷舒家河房尋我。

字不多,話不長,但字字句句都碾在你心上。

他這是在提醒你,已經過去一個多月了,你究竟想定了沒有,想定了便上舒家河房找他。你也看出來了,這裏面並無你選擇的餘地。這些東西給你原本就堵的胃口又添了堵,你更加沒了胃口,那湯包與小箋就這麽放著,你不去看它們,也不動。

那蟹黃湯包與小箋一起,在三山書社放了一整天,直放到起了餿味兒,被收拾屋舍的婆子弄走,這才從你眼前消失不見。

此時你還在盤算如何從他那兒脫身,後來你才知道,你這脫身的盤算是全無指望的,因他一早就在暗地裏朝你周圍的人下手了。

胭脂這段時日並不好過,妓寨的生意就算要頂出去,也不是一時半會兒就能找著接手的人的,既是頂不出去,那就還得開門迎客,做那倚門賣笑的皮肉營生。往時到了年尾,她家生意是金陵城最紅火的,那想與她搶生意的,還真得掂量掂量自家腰身粗細。然而今年此時卻是一再不順,先是釣魚巷至夫子廟一帶,原先客源滾滾的兩處妓樓接連被官家找茬兒,有好幾次居然還將樂伎拘走。胭脂出面找人說情,想把人撈出來,誰料碰了一路的壁。有個她平日裏交道甚好的官兒偷偷說她,叫她休要開罪舒公子,那人面厚心黑,不是好相與的,撞到他手上,不死也要脫層皮!又勸她不如與她夫君和離算了,舒公子既是看上,也好送個順水人情給他,這麽一來,對誰都好,舒公子襯意了,她這頭也不必為官家上門尋事而擔驚受怕。胭脂聞言甜笑道謝,轉頭就去將這兩家最趁錢的妓樓關了。再不成她就將金陵城內所有產業都關了。惹不起躲得起,就不信他還能把他們生吞了不成!

這些繁難,胭脂從不曾對你說過,她亦知你有心事未曾與她說,你們兩人在這粉飾出來的太平日子裏苦熬。某夜暗晚,你們上床安置後久久不成眠,你猶豫多時,終於開口對胭脂說道:胭脂,我想你走,走得遠遠的,去別處過活。胭脂攬過你,拿一根食指戳你額頭:怎的,想與我和離呀?那我勸你頂好還是別想了,我已立定主意,便是死,我也要與你死在一處!你蹙眉道:何必張口就是“死”,還不到那般境地,我說想你走,是、是有些風波你當真不必經歷,出去避過,太平之後再回來,我們一道過日子,不好麽?

也不知胭脂聽沒聽明白你話中的深意,你怕她留在此處,親見接下來你要經歷的那些不堪,她會一時沖動去尋他論爭,他那樣人豈是由得人與他爭的?別弄得一個不好,還要將她搭賠進去,說不定命都難保。你心裏已認定了她,當她是自家親眷,自然不忍看她去撞個頭破血流。

胭脂拍撫你後背,哄你:待我將你爹娘弄回來,我們便從金陵出海遁走,到時我與你在海上看月落日升,吹那酷厲的海風,讓烈日將你曬成一條黑泥鰍!哈哈!

你聽得出她是在強顏歡笑。這話不好再接下說了,你說先睡吧,明日還要早起。只有忙碌才能讓你們那顆懸著的心稍稍緩一緩。

一日日延捱過去,時序漸從深秋入冬,你還未去舒家河房找他,他便耐不住先來找你了。

找的也不是你。是胭脂和你父。

那日如往常一般平淡如水,不見波瀾,胭脂問你夜飯要吃什麽,你答她說待你從書社歸家,路過市集時,再買些熟鴨回來添菜。

誰知那竟是她出事前與你說的最後一篇話。她被官差帶走之前給家內家外所有人下了“封口令”,不許他們對你透露一個字。

若不是你娘找上門來,哭訴你父被官差綁走,你還不知家裏出了這樣大的變故。

在那樣混亂的場面之下,你頭一個想起的人,是他。你知他久等你音信,此時已等得不耐,生是要拿你最看重的人來做文章了。

據說胭脂曾派人去求侯爺出馬,看看能不能從他那兒討得一線生機,侯爺也願意賣她這個面子,只是他不願聽人說,也不願談什麽人情,侯爺過去,只是碰了一鼻子灰回來,討了個沒趣。

他要死等一個你。你去是不去?

胭脂是近晚時分被帶走的,你父與她不分先後,你娘如今坐在你們貢院舊街的宅院裏頭哭得收不住。張嬸兒在旁勸解,勸了半日都勸不停,只好求你去想想辦法、找找人,看能不能盡快將你父弄出來,那監牢也不是好呆的,萬一再動了刑,打得皮爛血流、不成人形可怎麽好?

眼下,你只剩去舒家河房求他這一條路了。

你是走著去的,想來是要把那不堪的時刻盡量往後延一延,延到不能延了,你再去受。

走到半路,天上忽然飄起了一陣凍雨,再過一刻,這雨轉成了雪。好大的雪,誰也不曾想到金陵城內也能下這般大的雪。你一心都在胭脂和你父身上,出門時並未添衣,僅只一身竹月色布素,哪裏擋得住這樣的深寒。也未帶傘,你就這麽素衣一路淋過去。到得舒家河房附近時,你身上衣衫已濕透,正是又冷又怕。

舒家河房是新近建起的,占著一條秦淮河上最好的位置,建那屋舍的人倒有意鬧中取靜,整片屋也並無繁覆裝飾,僅只白墻灰瓦,綠窗朱門,庭院倒是挺深的,進去的人,從此便真是“一入侯門深似海”了。

你去拍門,那閽者見你一身布素,也不似有身份的人,就有些愛搭不理。你小心翼翼地求他替你遞個消息,就說柳橋求見。閽者鼻孔出氣,問你可有信物或是表記讓他帶進去,舒公子可不是誰想見都能得見的,萬一他替你傳了話,還討來一頓罵,那就太不值當了。你在胭脂身邊跟了半年,多少知道一些場面上的事,聽聞他這樣說,趕忙從身上掏出一錠足銀塞給他,求他行行好、幫個忙。他將那一錠銀塞入袖管,發話讓你在此處等候,他去通稟一聲,至於舒公子見不見的,那卻是沒個準。他去後,你立在那扇朱漆大門外,茫茫然看著天上飄雪,雪花森白,片片落入泥淖中,轉瞬便塗烏了。小小一陣風迎面卷過,吹出你一個激靈,你忽然醒過神來——自己現如今是在做什麽?對,是上門求他放過你父與胭脂。但若是你沒了,他還能挾他們來迫你、或是挾你來迫他們麽?對……若是沒了,這一切繁難便就迎刃而解。你想到此處,那顆終日裏忐忑不安的心靜了下來,甚至有些開心,自己早該想到這層。

你轉身離開,與來時一般,冒著大雪歸去。你想尋一處僻靜地界自我了斷,墜河最好,這樣爹與娘盡管傷慘,時日長了,都還能撫慰自家說一切均是命定。胭脂也是,你知她定會待你父母好,慢慢撫平二老心傷,亦會為他們養老送終。你與她今生緣淺,只好求來世緣了。

那閽者一路疾跑出來,待要傳話讓你進去,卻恰好見你轉身離去,走得飛快。他在你身後“哎”“哎”地叫你,還以為你是等久了,發氣走人呢。正在錯愕時,另一人越過他,幾步追上前,一把將你扯住,拖入那深院當中。

舒、舒公子!

那閽者見到舒公子親自追出來,拿一件大氅將你兜頭罩住,便有幾分驚怕,怕你真是舒公子座上貴客,更怕你在他面前告狀。正是戰戰兢兢想撇清幹系,卻見自家主子一臉煞氣,他便快快閃躲,再不敢多言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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